人间 | 我看这上海,吃得还没我们工地好
发布时间:2019-03-10 | 发布者: 东东工作室 | 浏览次数: 次人间有味丨连载66
1
18岁那年的夏天,我穿着一件橙红色荧光马甲,站在西北农村的路边,看推土机在国道上挖坑。
天色碧蓝,蝉儿也燥得慌,路边田野里的玉米们站得笔直,杆子上别着尚未抽穗的玉米棒,像举着枪。不远处,一个穿老式土布坎肩、白发白须、满脸皱纹的老人从玉米地里钻出来,肩上扛着一把造型别致的铁质农具。
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:“爷爷,请问你背的是啥?”
老人听了问话,先愣了一下,随即抡起农具就往我腿上砸来,骂道:“噫!我打你这个五谷不分的怂娃! ”
我边跑边叫着:“爷爷,我不知道才问你呢,你好好说,打人干啥呢?”
“这么大的人了,连这都不认得。我给你说,这是锄头!锄头!”老人放下农具,吹胡子瞪眼的,见我躲一边,就将农具“啪”一声砸在地上,仰天长叹道:“唉!完了!这个社会完了!年轻人连锄头都不认得了!”
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开始的第3天。
2
2003年高考后,估完分,眼看与心仪大学无缘,投硬币报完了志愿,我就想出去打工。恰好亲戚单位修路项目正缺人手,我便提了生活用品、背了两本书,跟着亲戚报到去了。
项目部在城郊回族村落的路边,是个新盖的四合院。刚进门,一个扎着马尾辫、又瘦又黑、穿着鹅黄的确良短袖的女人就闻声从门帘后出来:“说是个娃娃要来,你看这不来了?”
走近,才见她脸上皮肤坑坑洼洼,三十七八岁的样子。
“这是罗姨。” 亲戚介绍道。
看我恭恭敬敬点头叫她,她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我就是个做饭的,”然后一边迎我进门一边朝堂屋喊,“吕工!那个娃娃来了!”
右拐进堂屋,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方桌旁站起来,方脸盘,方框眼镜遮住了半张脸,白色跨栏背心束在土黄色裤子里,遮不住跃然而出的将军肚:“哦,你是小曹吧?”
“这是吕工,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,也是你的领导。你在这里要好好听他的话。”亲戚表情郑重。
我赶忙答应。
“今天你先住下,就和罗姨一起,她房间有张空床。明天就给你安排工作。”吕工的本地方言里夹着些外地口音,说话像放枪,重音拐来拐去的。
我背着行李去了罗姨的小屋,进门就看到两张钢丝床,床与窗户间隔着一张办公桌。窗户上的粉色碎花窗帘,遮住了外面的一切。
“罗姨,这个项目部就你和吕工两个人吗?”
“还有崔工和小王,今天他们都进城了。现在长驻的人主要就是吕工、小王和我,崔工时不时来一下。这个项目6月才开始,租这农民的房子也没几天。”
边收拾东西边聊天,才知罗姨和她丈夫皆因国有企业破产下岗,辗转多处,最终才在亲戚的介绍下做了这份工作,负责修路项目部的卫生和伙食。工地一开工就不能离人,路段长,公路监理也会随时来检查工作,工头、帮忙的工友时不时来吃饭,所以她哪儿也不能去,只得日夜留守在工地,将丈夫和孩子留在城里。
说了没一会儿,罗姨低头看表,惊呼:“哎呀,要做饭了!你跟我到厨房看看?”
出门左拐,就进了厨房,一口嵌着大铁锅的土灶立在窗边,旁边是一张1米5的大案板,案板下放着两袋100斤的面粉,案板旁的水泥地上堆着些蔬菜,种类并不多。
“今晚我们吃烩菜?”罗姨打量着厨房里的食物,好像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问我。然后就叹了口气,拿出几只土豆、茄子:“这里买菜真不方便!附近农民家自己种菜,连个买菜的地方都没有。吕工给的项目部的伙食费,我都没地方花!”
她边说着,边用菜刀将土豆皮削去,我一边剥蒜一边问:“那这里吃的面粉、菜都咋来的?”
“这些面、油、菜都是小李子帮忙带过来的。”提到小李子,罗姨眼里的愁云一扫而光,“小李子你怕不认识吧?过两天应该就来了,是我们段长的司机。年龄小,长得也小……哎呀,那个人真是欢闹得很!你见了就知道!”
罗姨将土豆和茄子都切成滚刀块。先把土豆放进滚烫的菜籽油里,不一会儿就煎得微黄焦香,盛出来,再加茄子,茄子一遇热,吐了水,表皮微皱,乌黑油亮,罗姨再把煎好的土豆放进去,加酱油、盐、糖、蒜片,刚翻炒几下,土豆茄子混合的香味便荡漾开来。转身拿起个暖水瓶,刚往锅里加了点开水,院外就突然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,鬼哭狼嚎的:
“Mannn~tou!Mannnnn~~~~~tou!”
“哎呀!”罗姨火速放下水瓶,嘴上急急说着,“小曹,你看着……”
没说完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,边跑边朝外面大喊,“哎,等一下!等一下!”
过了一会儿,她满头大汗、提着一袋又圆又大的馒头进了门,边走边哈哈笑着:“哎呀,这饭做得跟打仗一样!这个卖馒头的人,天天都这样,不喊住就躲得远远的,买个馒头跟抓贼一样。”
那天晚饭时,我掰开这百转千回买到的、雪白松软的大馒头,蘸着包裹着茄子和土豆块的香气四溢的酱汁,听罗姨谈着工地的情况。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土豆烧茄子,那土豆外皮是紧的,可轻轻一咬就化了,茄子的肉嫩滑香甜,里面混杂了土豆绵软的微小颗粒。
夏天的晚风干燥凉爽,空气里麦田和野草的香味与土豆烧茄子的香气纠缠着,化作温暖无形的大手,轻抚着初来的我惴惴不安的心。
3
第二天一早,吕工就给我安排了工作:计算修路数据,并再抄写一份。
我心里很忐忑:自己一个文科生,不仅对修路一无所知,万一计算要用高等数学,怎么办。但很快,吕工就塞给我一个计算器:“里面都是加减乘除,你只要把小数点搞对,多检查几遍就行了。”
我看看表格,发现每个数据小数点后都有好几位,更忐忑了:当初选择文科,就是因为自己对于数字太过粗心,万一将来做工程师,盖桥算错小数点——桥塌了;当个科学家,研制药算错比例——人吃死了。于是整个早晨,我一边算,一边紧张地手发抖,每算完一个,来回检查四五遍还不放心。
罗姨叫我吃饭,她做了拉面,细细长长的面条卧在西红柿汤里,酸酸甜甜,可我就是没胃口,吕工“哧溜溜”地吸着面条,过一会就摘下眼镜、擦一把额头上的汗,我不敢看他,感觉自己身旁坐着一个巨大的小数点。
从早到晚算了整两天,我才终于完成任务,晚上,我把数据交给吕工,他看了看,既无表情,又无评论,只是淡淡地说:“明天下午你到路上去,熟悉一下赵家堡涵洞施工现场,看看他们的进度,再叫老张来一趟。老张是开翻斗车的,让他送你下来——对了,你走的时候把工作服穿上。”他指了指堆在墙角木凳上的橘红色荧光马甲。
我长舒了一口气,总算可以和小数点告别了。
次日下午,我喜滋滋地穿上马甲,沿着白杨成荫的国道,一路向西,走了一个小时,终于来到赵家堡工地——其实我并不认识哪里是赵家堡,只是一路向前,路断了,工地自然就到了。
一辆推土机正在路上挖坑,几个工人站在路边,手握铁锨,忙着铲土。我站着看,却不知道该看什么,也没人和我说话。
想找人搭讪,第一个人就遇到那个要给我一锄头的老汉,想着自己虽然高中毕业,可一出家门就像个傻子一样,还穿着件荧光马甲,多余且高调,心里十分气恼。
正恼着,一个四十多岁、穿着白色横纹T恤衫、鞋上沾着泥土的男人从工地那一头向我走来,皮肤晒得黝黑。
“来了!”他朝我笑,“你贵姓?”
“姓曹。”
“曹工,咱们没见过啊!经常见的是吕工,还有个王工。”
“我不是曹工……”
“你不是项目部的?”
“我是,但我只来了没几天,也不是……”
“那也是曹工。”他笑眯眯地打断我。
转载请标注:我爱技术网——人间 | 我看这上海,吃得还没我们工地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