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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1-12-03 | 发布者: 东东工作室 | 浏览次数: 次导读:一个在静止安命中度日的盲人,因为一次一个女老师带学生到他家做活动,为了她的声音,而起了“三十年不曾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”的觉悟。在我的帮助下,他终于知道了女人,也从这时起,他的人生不同了。人的天性被唤起之后会造成多么奇妙的景象,在这片小说里被写得美妙极了。
那个时候,我的日子正准备刷新一次。
自打与前妻散了伙,我沮丧了一段时间,把自己弄得很灰色。好在毕竟年轻,过了一个秋天又过了一个冬天,我的心思和身体同时活泛起来,眼睛里重新有了花花绿绿。没有多久,我盯住了县小的一位语文教师。语文教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池晶,而且性情温和、想法简约,这些都跟前妻不同。我要的就是这种不同。
不过简约不是简单,语文教师对我还没敲定主意。我虽然没有孩子拖累,但总归混过一次婚史。混过婚史的人,脸面依然光滑,思想已起了皱纹,时不时会露出些玩世情绪。语文教师觉出这一点,态度里便渗入一些犹豫,两个人的关系也就留着一尺空隙。为了抹去这最后的距离,我时常提起精神向语文教师贴近,尽量摆出热切的嘴脸,说些好听的言语。
一天晚上我约池晶泡茶室,两张嘴巴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远远近近地闲扯。闲扯中池晶没有忘记工作,说最近学校开展“一日行善”活动,每位教师得带学生走出校门做一件善事。我说:“做善事还不容易,你抓紧嫁给我,解我烦忧解我愁,这就很值得表扬。”池晶笑了说:“这个主意不好,你另想一个。”我说:“真要找件推销爱心的事儿?”池晶点点头说:“这种事儿得又方便又有形式感,还得让学生受点感动。”
池晶的要求让我的目光变得呆滞,就像上班时一样。其时我在昆城一家文具礼品公司做营销,每天都苦逼地想着怎么把办公文具和体育用品什么的推送出去。每当我一思考,我的眼睛便容易暗淡无光,像是进入空洞的哲学探索。我知道,我的这个样子叫做苍茫。
池晶看着我说:“你发什么愣呀?”我说:“我没有。”池晶说:“你的眼睛有点盲人状态。”我认真地说:“我在思考。”池晶说:“你思考出了什么?”我眨眨眼皮,让目光灵活起来,然后说:“我想到了一个点子,让学生们拿着我公司的小产品在街上免费发放,谁拿到了谁高兴一分钟。”池晶说:“那是送广告,不是做善事。”我说:“我还想到一个点子,让学生们到西门街去捡垃圾,那条街比较脏乱,容易出战绩。”池晶说:“不好不好,捡垃圾这种事看着热闹,其实会伤学生们的情绪。”
我不吭声了,抓起茶杯喝一口,正要放下杯子,脑子里窜出一个念头。我嘿嘿一笑说:“我知道你要做的善事在哪里了——就在我的院子里。”池晶说:“什么意思?”我说:“我的院子里有一邻居,他真的是个盲人,他需要你和学生们的帮助。”池晶迟疑着说:“慰问盲人?这会不会有些俗?”我促进地说:“从孩子们的角度看,这太不俗了。”
我推荐的瞎子叫团顺,我们同住一个院子已经很多年了。在昆城,像我们这种有年头的旧院子已经不多,基本撒在这条苟延残喘的西门街上。我刚结婚那会儿,便听说这一片街区要拆旧改造。我信心满满地对妻子说,咱们在这儿先守一阵子,等老院子一拆,搂抱你的可就不止一套新房子了。妻子不是个有定力的人,在旧房子里待了三年,没生成孩子倒养出一身坏脾性,终变成了前妻。之后院子里撤走两户人家,又租进来两户人家,属于有旧情的便剩我和团顺了。
团顺倒不着急老院子的拆建。他的房子就一边厢长间,正门朝着院子,旁侧挨着街道。大约六七年前,他让人捅开房墙腰部,做成了一扇临街小门。此后他的日子里塞满了花生——每天上午,他的门口会准时出现一只煤炉子,炉子上面坐着一只阔大锅子,锅子里躺满了花生,花生中升着一缕雾气。团顺用鼻子守着雾气,安静地坐在门边,待有人要买,便积极起身用秤子称好。他的秤杆有些特别,用胶带在克星上缠了圈,一摸一个准。他的嘴巴也不含糊,斤两出来了钱数也出来了,这时收钱票的手也是一摸一个准。因为守得耐心,又因为没法欺客,生意便稳。时间一久,他成了西门街上一个固定的标识。路人打手机告诉同伴自己在哪里,不说跟前的储蓄所或者馄饨店,只说在花生瞎子的边上。
团顺是个胖子,脸面还显着黑,坐在街边粗略一看,年龄有些模糊。其实细算起来,他仅比我大五个月。我们一块儿在院子里长大,还在小学教室里一起待过几年。虽说平常忙着日子,我和他坐下来闲话的情景越来越少,但两人说起话来倒没什么隔拦。所以这天我跟团顺说了学生上门的事,他的脸上立马冒出不乐意。他说:“他们来做什么?擦桌扫地?添乱添乱。”我说:“什么态度!你应该连忙道谢才是。”团顺眨一眨无光的眼睛,说:“这些学生就帮一帮手,把我的不好全看走了,我不划算。”这话有些幼稚也有些自尊。我迟疑一下,把池晶掏了出来。我说她是带队老师,有做善事的任务。我强调:“她是我的女友,你得帮这个忙。”亮出女友,又是帮忙,团顺不吭声了。他的不吭声即是不反对。
到了周五下午,池晶携着五六位学生来了。学生们戴着红领巾,进了门就抬起胳膊向团顺行礼。团顺嘿嘿笑着,让客人们坐,还抓了几把花生搁在桌上。学生们可不是来做客的,他们在池老师的指点下,扫地拖地,抹擦桌凳和玻璃,还欣喜地找到一件脏被套,泡在木盆里洗好。因为房间不大,没有多久便收拾妥了。按照计划,学生们还要给盲人叔叔讲个故事唱一首歌,可这时一位学生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书,翻开一看,是长长短短的诗句。这位学生愣了几秒钟,凑到池老师跟前悄悄地说,我们可能弄错了,这个叔叔眼睛其实没有瞎。池老师问怎么啦,学生把书本递到她手里。池老师翻了翻,是一本民谣似的诗集,但真不是盲文。池老师就站到团顺跟前,盯着他的眼睛。他的眼眶里有珠子,但只能往上一推一推的。池老师就问你眼睛不好,怎么也看书呢?团顺微羞地笑笑,说我就这一本书,我看不见上面的字,但能读得出来。池老师翻到第一页,让团顺读。团顺读了一首,竟一字不差。池老师让学生们也读一首,让团顺听。之后学生们又和团顺合读了一首,声音有粗有细,倒也好听。因为这本诗集,这天下午的活动变得活跃,效果挺不错。
当然,这些情形是从池晶嘴里讲出来的——当天晚上,我约池晶一起吃饭,在餐桌上,团顺成了一个配合胃口的话题。池晶说了一遍下午的场景后,仍好奇地想知道团顺为啥能识字。我告诉池晶,说他能识字是不准确的,但他确实上过学,还跟我是同班。池晶停住手中的筷子,说:“他上过学,还不在盲人学校?”我说:“昆城没有盲校,再加上有我这个邻居,他爸妈就让他上了普通小学,我们在一个教室里待了六年。” 池晶说:“那他怎么上课?”我说:“他是听课,带着耳朵听老师说课本。那时候,他能把课文一字不差背下来,但不做作业也不用考试,这一点让我无限羡慕。” 池晶说:“我教了几年书,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。”我说:“团顺这个名号也是被小学同学叫出来的,他正式的名字叫顺顺。”池晶说:“喔,顺顺用在他身上,有点那个。”我说:“顺顺是个小名儿,他父母发现儿子眼睛有问题后,光顾着着急,也没心思再起个学名儿了。”池晶说:“那你们怎么改造他名字的?”我说:“他平时老坐着,又能吃,身子慢慢长膘,没几年就变成了糯米团子。团顺算是同学们对他身体的总结。”池晶想象一下团顺的身子,笑了说:“他眼睛都这样了,你们还欺负他。”我说:“我们没欺负他,欺负他的是命。小学四年级时,他妈忽然消失了,据说是跟一个做鸭毛生意的男人走了。五六年前,他爸撞上了肝病,肚子胀得像一只鼓,折腾一段时间也走了。他现在的生活很单调,似乎日子里只有一锅花生和一杆秤。”池晶往嘴里放了一口菜,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形成一句判断:“现在我有点明白团顺为什么要在床头放一本诗集了。”